游牧碉房 | 川西归来,我完成了我的第一个建筑设计
说明 画房子是我从小就在做的事情,但离建筑还很远,只是我脑中的抽象画、居住幻想。后来为了考研学快题,做方案画A1大小的图纸,那大概算设计了吧?但还不是,我想今天写完这期推送,我可能去够了够建筑设计的边:从一个意念到思考,到研究资料、出方案,草图,建模,再反复......这是我的第一个建筑设计,房子:有了,但离合格的建筑设计还有多远?我还在投石问路。
起意:
山中大雨,浑身全被淋湿,老大哥一家生上炉子为我们烤火驱寒,里外忙活。但无论怎么添柴旺火,粗陋搭建的房子还是阴冷,我想是因为直接泥土夯筑的地基——室内室外其实没有分别,在新落成时候大概撒了石灰粉隔潮,也早已没了;窗户是在开出的窗洞上直接蒙两层尼龙编织袋了事,水汽丝丝地渗进来。
极简、在地,来源于低成本的要求。
这是牧民的生存常态,是自然大山中代代生衍的结果,我不能评头论足,便起意要去做一个设计来回应。
初衷很简单:老大哥一家该住上更好的房子,拥有更好的居住条件。
住的问题对谁、在哪里都应当获得足够关注。但是我需要考虑的:对老大哥一家而言,什么才是“更好”?
现状:
破房子处于夏嘎沟和麦隆沟河谷尽头形成的心形海“天心湖”湖畔的小高地上,海拔4200米左右,北向背山,南向沟底,西侧是牦牛圈,东侧则是天心湖湖面泛着波,门前50米地方有溪水穿过,最茂盛的植被是灌木,有低海拔冰川移动带来的石块散布在四周。
海拔的垂直分别导致没有大型树木能提供建房的木材,于是采用叠石垒筑承重墙,用零星几颗方木柱支撑型钢钢板铺制的屋面。我想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,这都应该算是一处勉强的筑房,就地取材的石块和输入的木料、钢板在现场粗糙拼搭无法保证稳定的质量。
也许标准件的加入是一个办法。
很快,为老大哥设计更好的房子的念想发展为一个更大的野心:既然需要适用于老大哥一家,便理应也能适用于其他在川西高原上生活的牧民,它应该具有通用性,但“通用”把问题搞得复杂,它首先要创造一个“模式”。更好的房子从开始只意味着感官上更优质的居住条件,或者说是将城市的居住经验和标准进行套用,现在则意味着它又是要“可建造”的。
房子能被盖起来,技术我只能去现学当地的民居——藏族碉楼和碉房:一个设计的基点,好处是对于当地气候、地理、材料都有个可以循迹的对象,可以学来活用,民居很有番本土味的智慧:它不独是个人的天才创造,而是由群体的建造经验导致,结果必是实用及合理的。坏处是川西高原范围内的阿坝、甘孜、凉山地区(此处主要讨论的是甘孜州)一旦有了稳定的民居形态,缺乏外来文化冲击,它就很难再有动力去继续演进(在读过熊梅:《历史时期川西高原的民居形制及其成因》研究后产生的看法):这使它区别于现在快速的城乡新建,特色,但依然原始。
“住宅多以乱石或泥土砌为方碉,高约数丈,内分三层或四五层不等。层有窗棂,巍然高耸,俨若洋楼。汉人则称之为‘蛮寨子’。碉之下层,辟一小门,并设木梯,上通各层。门外筑短垣或木栅,牲畜栖止。其下炊爨,寝食则在二层,其最上一层则为经堂,庄严整洁,差堪容膝,不似下层之污秽……屋顶平式,四角有椿,飘悬经幡……”
——李亦人:《西康综览》第13编
1946年版住宅一节中的描写
对碉房形制、材料的沿用或取舍要很谨慎,设计事发在嘉绒藏族分布的区域,因此形制的变更可能导致与当地民风民俗、宗教信仰的矛盾,这是我无意去冒犯的;材料的变更则意味着原有材料被舍弃而代之以新材料,不能就地取材这就会涉及运输的问题,对于在山中生活的牧民来说,运输只可限定在驮队能负担的范围内。
处理好这些关系需要建筑的经验。
我估摸着,我的设计尝试就将发生在这样或者那样的夹缝中。
设计:
1. 用舱体消化碉房
——设计的结构逻辑说明
“碉房”在清朝乾隆年间被称作“住碉”,而高七八层的设有重重枪眼的叫“战碉”,也就是“碉楼”,在清军武力弹压后就很少再有新建战碉了,碉房成为延续下来的一支。但是像老大哥这样的牧民在自家牧场旁修建的并不是碉房,仅仅算得了一处栖身所,运用了一些传统的、同当地碉房相近的建造技术。那么将破房子改造为碉房就有了意义,我想这也是一家人最容易接受的方案,因为沿袭碉房传统将最少地侵扰他们的生活习惯。
从破房子到碉房的改造一方面发生在纵向上:破房子是没有纵向这一向度的,它只有一层。将房子抬离地面是起居环境改善的第一步,把山谷中雨季的阴冷潮湿留给牲畜和不需要干燥储存的杂物。我的设想是沿用标准的三层(见“母题”段)功能划分,而这无疑对基础和底层的结构强度提出更高要求(造碉房的石块需要选形打磨,以保证承重墙体底层600~800,上层600~400的厚度,整体呈现一个梯形收束的稳定结构),传统的垒石糊泥技法做到精细的人工成本会很高,我不能再让老大哥往里面贴钱了,我会保留石筑墙体,但我希望它依然是能够粗糙制作的。
所以向上加建就必要找办法消化上层碉房的重量,我便想到了框架结构,因为我要丢掉承重墙,框架结构就顺势引导我去向了多米诺体系,当然,还有日本的新陈代谢派的舱体构想。这恰恰是我所需要的,因为这两者都具有标准化体系和可通用的特征,牧民可以根据需要自由地增减建筑的体量,预留出的节点即是“可扩展加建”的功能暗示,也是“请按需自取“的设计宣言。我其实是将分别诞生于1914年和1960年的两个模式偷了过来拆解一个历史更为久远的藏寨碉房传统。
碉房的石墙承重其实类似西方建筑特征,框架结构在内核上却是东方的,我好像在拿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构逻辑做辩论,最后只能落脚在“空间”上,因为明显的形制已经在这个辩论过程中含混了。
碉房形制被我抽象为几个立方体的组合,也就是“舱体”的原型,将独立的舱体插入框架,进行打通和连接依然能回归到藏族牧民们所熟悉的碉房空间,空间是向心的、匀质的:人们的视线朝向空间正中的“柱”(它其实是个空壳),围绕四周的藏床解决了几乎所有的起居需求而不假区分。一个完全不同于传统碉居的结构体系此刻也并没有产生不适。
如果能成功,那便是成功了。
△ 碉房空间设计推导图
2. 当装配遇上土建
——设计的建造逻辑说明
引接结构的逻辑,框架加舱体做上层建筑的设计决定给“装配式”开了绿灯,这是我一开始就假定的最好的建造选择。因为我不信任牧民们东拼西凑来的材料能够保证房子的质量,倒不是说我不信任粗糙的、朴实的建造技术(它们反而使建筑具有更好的容错能力),而是若有心将“为老大哥设计”推到“为川西牧民群体设计”,正如前面提到的一笔:用标准件进行标准化装配是必然的选择,不然活动板房为什么用来赈灾呢?
另一种选择是地域性的,也是牧民们现在的做法:一种普遍的、特属于其民族和区域的建造技术。
“墙垣累石为之。”
——[清]吴羹梅:《直隶理番厅志》
其乱石“但有一侧平面者即可选用,不拘大小,不用绳墨,随石块形体施工。亦无粘结剂,但以碎石与沙土支衬,即自牢固。”
——《四川上古史新探》中对藏居承重墙建造技术的记载
所以哪种算是更合理的建造逻辑?我无法分辨,只是将设计做下去:基础是不会有基坑开挖等等操作的,费力又破坏水土,何况我在旅行的沿途见了许多废弃的垒石矮墙——曾经的住房已经拆走了(真正的居无定所)。
我的处理是做柱墩,上置标准件框架,用传统的、牧民最拿手的垒石技巧筑成一层的围护结构,这其中的区别在于石墙没有了承重的责任(也就可以接受较为低劣的施工而不用担心整体建筑的稳定),柱墩用钢框架造起“笼”再向内部满填石块成为可以承重的“石柱”构件,“石柱”的逻辑是用当地石块自身优良的强度配合钢笼约束,使散石不散,产生一个整体的抗压性能。这样的石构件早先拿来治水:造堤坝和桥墩,现在很多工艺石墙为了透光透风也在用,做室内隔断或是立面,很野性的。
我便偷来。
“寝食二层,最上经堂”(见“母题”段)便都是装配式,框架杆件用工字钢梁和十字钢柱组合,其中十字钢柱又是用四片角钢组合成(都是密斯的东西),这样的组合再组合或有掺杂了矫情的成分,但毕竟拆散的小标准件能有助运输,也好。
舱体我没有做更深入设计,如果做下去,那是大有可为的:日本“舱体+无限框架”的设想本身就是要在单个舱体内集成所有生活必需——这太日本了,宅居的文化,也是黑川纪章、矶崎新他们新陈代谢一派的城市理想。这个小设计不要攀上那样混战、且是已告失败的大讨论,我仅借用舱体,构建的空间上文已经谈过(设计的结构逻辑段),唯独要附议舱体的保温及热环境,因为川西高原冬季大风严寒,传统碉房用厚实的石墙黄泥来应对(石墙热惰性很大,能有效平抑温度波动),换作舱体,大概只有用聚苯板(聚苯乙烯泡沫塑料板)做内保温,然后在北面彻底不做开窗、在东面开小窗,用双层塑钢玻璃——其实没有什么办法,再设置门厅集热对内侧房做气候缓冲、火炉是必须的,用火炉辅热……而这些是否会大大增加房子的成本呢?是不清楚的。
把舱体概念拿来被我做成了一个“黑箱”:建筑离建造总是很远。
3. 区分独居与群居
——设计的地域及美学说明
选址,设计拟定将老大哥的破房子拆去只保留墙垣,再在其上做加建的文章(也就是前文在阐述的事情)。那么要是挪到山腰台地呢?或是山麓边坡会怎样?要加入山地建筑的高差处理,沿等高线重新排布平面,或许竖柱的时候要往山体里打桩,会用到更多的骑楼……但我想这套模式是没有问题的。需要涉及恰是更多地域性的讨论,我理想将这套设计用在多大的范围内?
放在历史中看,逐鹿在川西高原的民族部落很多,此处著名的是嘉绒藏寨代表的石砌碉居,但民居的形制其实没有固定所属,戈人、羌人也用。民居从趋同的形制到打上独特某个民族烙印,这个过程需要有群居,需要有聚落形成——如果撇开聚落不谈,地域性就谈不上了。所以我的设计没有“地域性”,因为牧民是小规模聚居甚至独居,为牧民设计房子,出发点都是“功能性”的,我尚无法想象这个设计被成片建造形成聚落,至于村寨。反是将碉房复拆散为一个个舱体令人兴奋,这是出于商业的考虑:老大哥和户外俱乐部有联系,若是大批的背包客成团来走穿越线,要留宿,老大哥临前一天就可以搭建好所需数目的小卧舱,散布在碉房四围,甚至是建到湖边去:这是可以狠狠创收的途径,他们离开,舱体又拆散成标准件堆回去,老大哥的小女儿也有了学费。
我的想法过多了。
因为用这样功能表达太明确的房子入侵当地民居生态,它是没有经过历史、文化、社会大浪淘沙的一处“临建住宅”,是向碉房学习的半成品,很难说有好结果,不假判断地建筑会产生可怕之破坏力我们近二十年见识过,该成为一种惨痛的共识了。
“住宅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空间,同时还包括社会空间;在房屋结构的背后蕴藏着更为深刻的社会空间原则,人们就是通过这些原则来组织日常生活和界定人际关系的。”
——[美]阎云翔著,龚小夏译:
《私人生活的变革: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、家庭与亲密关系》
所以这个设计一定要是孤独的,最好是隐形,它也要是可迁徙的,只专供给牧民们此刻短暂栖居,我所能寄予的全部美学期望当如此。它可能会变成蒙古包般的,收起来成为一个物件,朝向湖面那房子就没了,影影绰绰而成为游牧生活的浮光。
“游牧碉房”:这名儿妄图达到的结果有比可设计、可呈现出来的更多思虑之细节,再推敲打磨,只是我的此次作业力尚不能及。作为一个为人服务,供人栖止的建筑,“形式”、“风格”和“理论”……还是划去好了,我所试图模仿的碉房民居自赋有更为深刻的人性,这是目前我只能体察而不能做到的。
“碉房的结构像一个人,底层的牲畜圈是人的腿,看管牛羊,二三层的起居和储藏室是人的身体,火塘是人的心脏,而其东西两侧的窗是人的耳朵,顶层的照楼就是人的头,照楼上供奉的白石则是人们头顶上的天神。”
——任浩:《羌族建筑与村寨》里羌人的思想观念
△ 轴测图
△ 模型
-END-